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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8身不由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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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8 身不由己1

一大早晨,年小蝶就被屋外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靠在床上順著窗縫兒望過去,一對花白相間,頭頂和尾巴上帶著藍色羽毛的正在屋外高大雪松樹的樹梢間竄跳的喜鵲映入眼簾。尾巴較長的公喜鵲圍繞著伴侶撲扇著翅膀轉動了幾圈,就突然往附近茂密的灌木叢中俯沖下去。不一會兒,幹燥細長的樹枝被公鳥叼回,體型豐滿些的母鳥挺著鼓鼓的肚子只蹲在枝椏間徘徊,鋒利堅硬的小嘴不時在公鳥尋覓來的材料上摩擦翻找,仿佛是檢驗員在查驗物品是否合格似的,靈敏又圓溜溜的黑眼珠裏閃現出異常認真的神情。

小蝶看得有了趣味,索性披了件衣服把腦袋湊在窗縫邊細瞧。公鳥不辭勞苦地依舊重覆著尋覓與獲取的過程,很快,在樹頂的枝幹分叉處,巢穴的雛形構造完畢。母鳥蹣跚著步伐,搖晃著身體跳進新家,低著腦袋,用嘴巴將擺放不合理的家具重新放置,公鳥堆積好所需樹枝,也跳進來一起幫忙,於是,一對愛侶憑借小巧尖利的工具由內向外重新把新家加固。

直到看得腹中傳來抗議之聲,小蝶才感受到太陽光威嚴的溫度,曹老公公在屋外敲過門,聽見吩咐,彎腰端著早飯走了過來。老太監放下托盤,看了眼小蝶,手指著屋外,臉色興奮地說道,“早上就聽見喜鵲叫,娘娘必定要有喜事臨門哩!”

小蝶這時已梳洗完畢,坐在桌邊,看了眼擺到面前冒著熱氣的白粥和點心,接過曹公公遞過來的碗勺,放下小碗,捏著勺柄的手懸在半空中停住,面色僵硬地重覆了遍老太監的話,“喜事臨門?”

老太監拍著胸脯又把之前的說法給予肯定,還說必定是老天開眼,要給一直行善的娘娘施以恩惠,接著又把話歸結到因果循環,善有善報的理論上,還說小蝶的好運必定從今天開始。

看了眼連皮膚皺紋裏也閃著紅光的老太監,小蝶托起下巴若有所思,然而在接觸到對方看來也很明白的視線時,她卻立刻紅著臉把頭側開。

“娘娘……您不必這樣……得到萬歲爺的寵愛……在您這樣身份的主子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這也是這宮裏眾多女人胸中唯一渴望的事情!”

“啊……”她臉色變得慘白,雙手捧住臉頰,眼睛呆呆地望著老太監,心中默念道,“前天的事竟是連你都知道了,真是,真是叫人無地自容!”

“唉,胳膊始終擰不過大腿。娘娘,您是聰明人,這句話的意思,您自然明白。”

聞言,小蝶心中一凜,望著白發蒼蒼的老人正要說些什麽,忽然,門外響起“恭迎皇後娘娘”的跪拜聲音。很快,那拉氏不茍言笑的臉出現在小蝶的面前。曹老公公喜悅地朝小蝶眨了眨眼睛,那其中暗示的意味包含了在自我標榜與讚許,似乎是在說,“怎麽樣,我說的吧,娘娘的好運來了。”之後,他向那拉氏行完禮,便跟隨著所有人退下。

等單獨面對那拉氏的時候,小蝶才察覺到自己的失禮,彎曲著膝蓋正要朝女人下跪,卻沒想在半空中被扶住身體,緩慢而清晰的音調響起,“你我之間,就不必如此多禮了。”

小蝶擡頭,註意到女人眼裏蘊藏的訊息。那份意外收獲的體會,就仿佛饑渴的旅行者在崇山峻嶺的溝澗間發現一道甘泉一般,雖不是春暖大地全然一派的和藹,倒也並非皚皚白雪覆蓋山巒封存萬物般無情。感動的氣息瞬間流淌。小蝶嗅嗅鼻子,開始揉眼睛。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無恥,感受到心靈深處的內疚。多麽卑劣的行徑喲!在別人與你掏出真心的時候,你卻如小偷般躡手躡腳地竊取了屬於別人的東西!確切地說,是比具體的物品更讓一個女人抓狂的東西。這種東西對於一個女人的重要程度好比金銀之於商賈,功名之於士子,莊稼之於農民。在那拉氏心裏,這種東西除了胤禛怕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代替吧。

此時此刻,小蝶的心情糟糕透了,二十一世紀報紙媒體上常常刊登的“小三”的字眼狠狠撞擊她的心,無力又失敗的情緒把她籠罩,她更加沮喪地看待自己,不不不,小三這個字眼還是把我擡高了,說穿了,前天的我,不過是為了達到目的出賣自己!這麽虛偽又齷齪的我,怎麽還能安然地站在與我做交易的男人的結發妻子面前呢?

低著頭,看著腳邊的影子,對地上灰暗模糊的輪廓,小蝶愈發厭惡起來。她抱住雙臂,蜷曲在胸前,耷拉下腦袋,讓原本高度與自己相仿的那拉氏挺直的脖子高高聳起,用眼角餘光看,撲了香粉的皇後脖子仿佛草地上凸起的直直的雞冠花,雖不美麗,卻始終威嚴地豎立。

看了看小蝶哆嗦的肩膀,又瞥了眼她低頭攪動的手指,那拉氏又打量了眼她此刻眼裏並不如同其他嬪妃般竊喜的含義,懸了整整兩日的心這才放下。很好,看來依舊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略帶煩躁地擡頭望了望窗外仍在叫喚個不停的喜鵲,咳嗽兩聲,喚來屋外等候的一個婢女,命其捧了兩個包袱,擺在小蝶面前的桌上,又讓婢女退了出去。

看著桌上一大一小的包袱,小蝶皺緊眉梢,問那拉氏是何用意。

女人不說話,擠了擠夾在浮腫臉頰間扁扁的鼻頭,走過去把包袱各自打開。小包袱裏裝的是那條那拉氏得自小蝶的那身紅綢緞的衣裙。小蝶看了眼舊物,鼻子發酸,指著衣裙動情,對那拉氏說道,“我曉得你是不願占了我好處的用意……如今……你已痊愈……自然是不願再對著這條衣裙睹物傷情……”

“妹妹,我可能這樣稱呼你?”在得到小蝶拼命點頭之後,若有若無的笑意在那拉氏的嘴角邊浮現,然而在瞥了眼小蝶對著紅綢裙默然的神態之後,這抹笑意便立即消失,冷酷的線條再次覆蓋住她沈靜的五官,相同溫度的話隨之而出,“妹妹可當真會錯了我的用意……並非姐姐不念妹妹昔日照顧關懷的情意,而是……而是……這衣裙料子的來歷令姐姐不能不忍痛割愛……”

來歷?小蝶睜大眼睛。

那拉氏趁機握住她冰涼的雙手,拉著她挨著自己在桌邊坐下,一邊拍打著她的手背,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出一番話來。

“好妹妹,先前在我最最潦倒的日子,即便一個宮女一個太監也能朝我唾口水,扔石子。在沒人理睬我,沒人待見我的日子裏,只有你不計前嫌的對我,照顧我,你的這番善意,我怎麽不知?此番我能恢覆神智,執掌後宮,此番造化背後的最大支撐是什麽,你雖從不在我面前自誇,做姐姐的又豈能是個糊塗之人?”拍了拍胸口,她舔著嘴唇,道,“姐姐這顆心可是雪亮的。這一點妹妹可要明白才好……”見小蝶點頭,她這才又接著方才隱藏的所謂衣裙布料來歷的話頭繼續,“說起這料子的來歷,難道你竟是不記得了?這塊裙子的布料是誰給你的?做姐姐的我即便是皇後,也不能奪了屬於妹妹的賞賜。”

青紫交加的濃雲在小蝶腮邊翻滾,好不容易聚集起勇氣朝那拉氏看了一眼,她又立即被對方眼裏深深的目光給弄得難堪之極,狼狽萬分地只得把脖子垂得比鴕鳥還低。小蝶怎麽也想不到,順著這條衣裙,她倆話題的中心上移到賞賜這塊布料的主人身上。於是,立刻,沾著男人喘息與顫動的聲音回放在她耳邊,盡管竭力拒絕,胤禛汗如雨下的赤、裸的胸膛的畫面仍然撲閃到了眼前。幾乎同時,前天事後滯留在她身體的每一處酸痛開始呻吟,年小蝶的臉又開始發燙。並深切地開始體會到做賊心虛成語內容的含義。

那拉氏點到即止,她可不會傻得像耿氏一般,用愚蠢做武器,用嫉妒做借口,為扞衛自己婚姻的幸福堡壘進行呆子式的反擊。她還沒笨到這種地步。

縱觀現在的事態,觀測對面之人臉上始終未露出笑臉的神情,她,這個母儀天下的尊貴之人便對自己有信心。即便男人被偷走了心,被迷暈了魂,可是,拍不響的巴掌擺在眼前。這事,頂多算一次巧合。比起很多女人的刻意矯揉,蓄意做作,此刻身邊這個過於天真的女人倒真是叫她放心。明明就是可以一眼看穿的孩子一般的臉孔嘛!你看,什麽心底的表情都被放在了臉上,讓她這個老練的觀察者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一覽無餘。

於是,那拉氏絕口不再提起任何關於胤禛的話題。站起身,把桌上另一個塞滿了珠寶首飾的大包袱往小蝶這邊拽過來靠近,她用平緩的聲音開始一一說明。

“妹妹瞧瞧,這是紅珊瑚項鏈,這是玉珍珠發簪,還有這個象牙手鐲,都是大內首飾裏難得的精品……妹妹仔細瞧瞧,這些都是姐姐親自挑選來相贈的,妹妹可還覺得順意?”

小蝶連連擺手,拼命推辭。那拉氏執意相送,說是這些不過是略微表示她對小蝶的感激之情。

小蝶聽了她此刻又一次重覆提到的感謝之類的言語,不禁心頭一動,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拉氏的臉問道,“姐姐所言可都是真心話?”

“怎麽不是?”閃爍著眼睛,那拉氏把聲音故意說得大得足夠讓屋外人聽見,她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從前兩人之間的恩怨俱都不提。

小蝶點頭稱是,也說前程往事,俱往矣,何必再提。說完,一個古怪的聲音從她腹中傳出,那拉氏忘了眼她,小蝶紅著臉,手指戳了戳桌上早已冷掉的早餐。那拉氏正要吩咐下人把白粥和點心熱一遍,卻是被小蝶攔住。連聲說不礙事的她端起白粥,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又捏起一塊玫瑰糕,朝那拉氏揚了揚,見那拉氏搖頭,她急忙往嘴裏塞了一塊,鼓著腮幫子大嚼起來。

看著她這副餓極大吃的自然模樣,難得罕見的真誠笑容劃過那拉氏的嘴角。哪裏是什麽漢人的大家閨秀,分明似個不谙世情的大孩子!捏著手帕掩飾在嘴邊,於眼前此景完全相反的一個畫面忽然闖進那拉氏的腦袋。五公主心采的身影浮出記憶的深海表面。心采曾經喝茶吃飯,走路說話故作姿態的模樣變得逐漸清晰。揉揉額角,她忽然記起這位愛吃蛇肉叫人反胃的公主這幾天就要來宮裏探望自己的事情,不禁轉過頭,對著小蝶深深吸了口氣,默嘆道,“真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

想到這裏,忽然又覺得奇怪。喜愛小蝶這種天真又自然的人顯然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她的容貌更是叫人容易傾心,胤禛會喜歡她並不奇怪;然而,那拉氏的問題是,如此鐘愛清純氣息的男人為什麽又會對那個矯揉造作處處透露這詭異氣息的五公主如此偏愛呢?難道僅僅是緣於小時一起玩耍的孩童時的經歷?不,絕對不是。憑她對胤禛的了解,她完全可以下如此斷語。不是發小的情意,那又是什麽呢?

片刻後,那拉氏便不願再在這個問題上停留,一想到心采古怪又討厭的模樣,那拉氏便讓自己的大腦停下來休息。趁著小蝶吃早飯的檔口,她悄悄轉過身,朝屋外走去,臨關上門,才又朝屋內人扔了一個聽起來並不算多愉快的消息。那拉氏說很快,她就會讓耿妃送賠禮過來賠罪。

“賠什麽罪?”咕噥著嘴巴含著的一塊糕點,小蝶被嗆住,等她幹巴巴地咽下堵在嗓子眼黏膩的點心之後,跑到門邊,打開門,哪裏還有那拉氏的人影?肩膀後背依然泛出前幾日被針紮後的痛楚。

晚上在曹老公公進屋來添加熱水的時候,宮裏不徑自走的小道消息又從老太監的嘴裏傳出,他說萬歲爺今晚在皇後那邊就寢。許久沒有過好心情的小蝶因為白天與那拉氏冰釋前嫌,此刻正捧著許久沒看完的一本詩詞看得過癮,對於老太監在耳邊傳播的小道消息哪裏放在心上?眼皮沒眨地繼續翻動著線裝書的書頁。

看著這位娘娘依舊專心看閑書的模樣,老太監提著銅制的大熱水壺從門檻上跨出步伐,嘴裏念叨道,“唉,真是沒有心機的一位……願老天爺保佑……傻人有傻福才是……”放下水壺,合上門,對著夜空下閃耀在頭頂的一輪新月,老人雙掌合十,拜了又拜。

第二天早上安靜度過,等過了中午,小蝶正靠在窗邊看書看得困乏打著呵欠的時候,許久未見的李燦英從屋外大雪松的樹蔭下朝她招手走來。

等見到這位昔日共闖西北大漠的朋友,小蝶一下子反應過來,她攫住他的手,捏得很用力,結結巴巴地問道,“怎麽是你來?十四……是不是十四出了什麽事情?”那天十四後來的不告而別的離開方式此刻在她心頭種下了深深的陰影,並為此感到十分的不安。

燦英楞了楞,臉皮微紅的松開她的手,張嘴回答說沒有的事,讓她不用擔心。然而在小蝶似乎含著懷疑意味的目光的註視下,他原本安分的交叉相握的擺放在腹部的手變得緊張起來,把手背負到身後。他甚至不敢直視她那麽動人的一雙眼睛。不是因為膽怯,而是源於羞澀,源於男人的羞澀。

接著,李燦英對小蝶說明了他的來意。小蝶隨著他的步伐走出陰暗的屋子,來到漂浮著懶洋洋空氣的戶外,望著入目色彩斑斕的樹葉,做了一次深呼吸。此刻,聽完男人簡短的說明,她把他方才的意思做了次重覆,

“什麽?十四因為有事,所以特地讓你來答覆我上次托他辦的事情?”

男人點頭。然後很快皺起眼角,轉過身,在一排閃著油脂般光澤的深綠色灌木林旁停下了腳步,回頭抓著耳朵,朝小蝶露出為難的表情。他搖著頭,說是十四爺那邊對於楚大娘此人之來歷與此刻下落的事情無能為力。

“查找這樣一個人,在茫茫人海中,無疑於大海撈針,十四爺已經盡力了,我不怪他。”小蝶這樣回覆。

抿住嘴角,燦英抓著腦門,奇怪地瞥了女人一眼,瞪著眼睛,吐出舌頭,又朝女人做了個鬼臉,傷心地拍了拍腰上的錢袋,仰天長嘆,說是被小蝶害了。

“我害你?”

“是呀,你害得我把三個月的俸銀,整整二十兩,都輸給十四爺了!”

轉動眼珠,小蝶忽然明白過來,伸手捏住仍被她看做小男孩的男人的鼻子,佯怒道,“好呀,合著你們主仆倆拿我來打賭!”

燦英見她輕嗔薄怒的神情,心中一蕩,一股比蜂蜜還香甜的滋味湧入他的心窩,見小蝶回視自己,連忙偏轉目光,垂著眼皮解釋起來。

“只是一個玩笑。小蝶姐姐千萬別見怪。因為十四爺交代小的來辦此不討好的差事,小的本來就不樂意,生怕討了姐姐的沒趣,惹姐姐厭煩,所以本不想來走這趟。誰知十四爺完全把這種人之常情的想法推翻,說是姐姐壓根不會為了此事心中介意,又說了許多姐姐貌似多愁善感,實則偶爾也會心情闊達的言語。小的怎肯信他這套?遂與十四爺定下賭局,以三個月的俸祿篤定姐姐的反應必定是會不開心,唉……今日一見,才知道姐姐害我矣!”

說到最後,幹脆耍寶似的做了個雙手捧心的動作,罕見的花朵終於在聽者的嘴角邊綻放。小蝶露出牙齒,讓忍不住的笑意在臉上緩緩傾瀉。

一陣秋風拂過,附近兩株小梧桐樹上巴掌大小的數片葉子被吹落,在悠揚風力的承載下,如同蕩漾在透明大海上的小船在空氣中翩翩起舞,其中的一片掉在了小蝶的肩頭。捏住這片葉子,笑容便在她臉上凍結。小蝶另一手握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仰頭望了望閑梳院橫亙在頭頂縱橫交錯成長方形的狹窄的天空,垂下眼睛,盯著手中枯黃了一半的葉子,輕聲念道,“一葉知秋。”

燦英的喉嚨哽咽住。瞬間,似乎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堵住了,這種無法暢快呼吸壓抑的感覺讓他異常難受。張開嘴,他又閉上。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的話來解除此刻心目中女神內心的哀愁。疑惑的心思在他情竇初開的胸中翻騰,他為不能確定引起女人哀愁的事物源頭而焦躁。在這樣焦躁的情緒引導下,他便覺得有找些有趣話題來說的必要了。於是,他聰明地提到了屬於兩人共有記憶中的痕跡。

“還記得‘白毛女’嗎?”他指的是曾救兩人脫險的那頭駱駝。

“啊,它還好麽?它也做媽媽了吧?”媽媽兩字異常艱澀地從她嘴裏吐出,這份異樣沒逃過男人靈敏的嗅覺。在小蝶以極端冰冷的目光對準閑梳院東邊角落的一個小墳堆的時候,李燦英也如同很多相信宮內傳言的那些人一樣,用探詢窺視、如同蝸牛觸角般的纖細的目光把她打量。

確實,小蝶的傷痛並不是每個人都了解。就像李燦英來此之前只知道楚大娘是個對這位姐姐很特別的人,就像他相信在揚州古城外曾經親眼目睹過的一切。人從來都是只過分相信自己的感覺,而壓根忘了太過依賴感覺而可能造成的失誤。此刻,在李燦英腦中形成的失誤便和宮裏許多人的印象重疊——誤以為那小墳堆裏掩埋的是屬於十四與女人的秘、密。

他很快又讓自己開口,接住小蝶的話說下去。仿佛為了故意沖淡周圍凝重哀傷的氣息,他甚至故意撞了小蝶一下,他用肩膀頂了她的肩膀,誇張地笑道,“啊哈,如今的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白毛女’明明是頭公的嘛,這你都忘啦?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看著他捂著肚子嘴角抽搐的模樣,小蝶也想跟著掛上虛假又掩飾的笑容,卻發現根本做不到。聽完李燦英眉飛色舞比劃著“白毛女”在十四王府中只認自己,連十四爺都不買賬的壞脾氣的敘述,她托著腦袋想了會兒,自然想起在西北遇到的另一樣動物。

“不會吧,它竟然連十四爺的賬都不買?不可能?那十四爺的那個寶貝蜥蜴還能放過‘白毛女’?嘿嘿……這麽一想,也是好多年了,還記得我給這條蜥蜴改名字的事情呢!對了,現在你們十四爺平常叫它什麽,叫我起的名字‘本善’還是它曾經的名字‘小騙子’?啊呀,十四前幾次來,卻是沒在我面前提到過它一次……你快說說……這個小家夥現在……怎麽……啊……小燦英……你為何露出這樣一副沮喪的表情?”

“‘小騙子’死啦!”燦英回答道。

歪著頭想想,小蝶說,“這也是。想必它原本就屬於沙漠,並不習慣京城裏的東西……”

“哪裏是因為這個?”燦英急了,突然抓住小蝶的手腕,身體跟著顫抖,用克制的、悲憤的腔調說出叫人意外的話語——

“‘小騙子’是被人弄死的……就是我剛跟著十四爺的時候……那天的事我記的還很清楚……那天中午十四爺接到不知誰來的一封信……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拉著我的手對我說……說自己曾經的那條寵物蜥蜴‘小騙子’晚上就要被送到京城了……說完這些,他又急著讓我到住宅附近找尋些蛇蟲……說是要給這條蜥蜴做晚餐……我皺著眉頭答應了……在傍晚好不容易找到兩條細細的菜青蛇,提著裝蛇的竹籠剛要走向客廳時……裏邊突然傳來的叫聲讓我膽戰心驚……你也知道……我雖是萬歲爺指派給十四爺的……可也必須對十四爺的安危負責……接著數不清的叫喊聲又傳來……我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麽事……扔掉竹籠……提著劍……快步奔到客廳……你知道我……我看見了什麽?”

“什麽?”小蝶睜大了眼睛,問。

“‘小騙子’!一個不再會吐舌、變色,不再會動一下的‘小騙子’的身影!”

“你是說……蜥蜴的屍體被人送過來?”

“不,比這更可怕!我也不知該怎麽形容,沒有鮮血,沒有難聞的腥臭。關在精致鐵籠子裏的蜥蜴看上去就像活著的一樣,一樣那樣機警地睜著眼睛,甚至它細長的舌頭還伸出了長滿鋒利牙齒的嘴巴,但它的舌頭收不回去了,眼睛也不再閃光,嘴巴更是無法合攏。身上的顏色更是無法再變換。它被定格了,永遠的定格住了……”

“啊……我明白了……它被制作成了標本……”小蝶臉色轉為慘白。

似乎並不理解標本一詞的含義,但從小蝶眼裏,燦英讀懂了對方理解的意味。他又接著說道,“十四爺抱著這個不會動,不會變色的蜥蜴玩偶整整坐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實在看不過去,走過去拍他肩膀的時候,才看見他眼角流出的憤怒的淚滴。然後,意想不到的事情又發生。十四爺把手中化作泥塑一般僵硬的蜥蜴狠狠扔到地上,抄起長劍,把它戳了個粉碎!同時,嘴裏把一個人的名字反反覆覆念了個十幾個來回。”

“誰?”註意到燦英瞥視自己的目光,小蝶心裏毛毛的。又重覆著催促地問了一遍是誰。李燦英這才說出年羹堯的名字。

冷水凝結,會聚成冰。北風刺骨的寒意沖進小蝶的心底。她搖著頭說是不信。解釋很快來臨。李燦英道,

“真的。後來我偶爾發現了那天十四爺先前看過的那封信。信是從西北軍營寄過來的……上邊還有大將軍親筆的署名……”

小蝶聽不下去了,以至於李燦英後邊所說寫信人口氣如何飛揚跋扈,如何氣焰囂張叫人不能忍受之雲雲都沒能被她聽進去。身體裏的力量一點一點消失,她往後倒退了幾步,在身旁男人的攙扶下,靠到了背後粗大的雪松樹下。佇立在原地呆了很久。以至於連李燦英何時離開也沒有察覺。直到聽見頭頂那片被稱作吉祥化身喜鵲歸巢的吵雜聲,她才眨了下眼皮,側過臉,讓西沈紅日的光輝並不直接射入她的眼睛。

地面上是安靜的,周圍幾個在她身邊匆匆經過並不停留的宮人們仿佛壓根沒見到她似的,很快走入各自的屋子,關緊各自的門扉。草地上也是安靜的,安靜得連最小的,野外常見的一朵開著藍色花瓣的小花,也默默地折疊好自己的衣裙,小聲地呼吸。泛著銀色花邊的草地睡著了,灌木叢也睡著了,落葉也不再飛舞。很快,連頭頂的喜鵲也不再發出聲音。厭倦了看了一日乏味景色的太陽就要離開,只在雲層間露出沒來得及抽走的衣袖,閃爍著,最後的金黃。默默重覆著方才被燦英意外提起的名字,小蝶眼角噙出淚水。滴答地落在草地上。

游走在白晝與黑夜間的縫隙來了,晦暗的時光籠罩住天地。在一團傍晚的暮霭中,門外的腳步聲忽然漸漸清晰。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打破了這處冷宮的平靜。

“咦,不就是這裏了,額駙,這裏不就是你妹妹現在住的地方麽?”

小蝶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口。握緊胸口的衣衫,她屏住呼吸。一動不動,豎著耳朵傾聽。

——沈默。沈默。還是沈默。

難道她聽錯了?是她過於思念產生的幻覺?陌生女人不滿的嬌斥聲回答了小蝶的問題。女人用尖細的嗓音撒起嬌來。“不管,不管,心采不管,心采偏要進去瞧瞧!額駙……方才皇上不是讓你凡事都順著我的嗎?難道你這麽快就忘了?”

終於,小蝶覺得這幾日喜鵲的吵雜聲與所謂的福祉預報名副其實了。一個叫她盼了好久,念了好久的人終於發出聲音。雖只是咳嗽,但小蝶已經對他的身份確定無疑。“年羹堯……你終於來了……”轉過頭,瞅了瞅東邊的小墳頭,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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